
刚看《狗十三》的时候,我太生气了,我在想,李玩这孩子怎么会这么不懂事,当她推她爷爷的时候,当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当她喝酒的时候。
接着看下来,我就想蹲在地上哭,当那个酒瓶在她手里碎裂的时候,当我看着她眼里挑衅的光暗淡下去的时候,当她说“谢谢”的时候。
但看完之后,我就原谅了情绪大起大伏的自己,因为我就是那个被教化后的“成年人”。
看!我都会为自己开脱了,我可真是成熟懂事。
大人永远可以被原谅
看过电影的人都知道,整部影片是围绕着买狗、丢狗、再买狗、狗被丢弃展开的。两只同叫爱因斯坦的狗,一个13岁的少女,从歇斯底里到“谢谢”,是一夜长大还是一夜崩塌?
电影散场的时候,我跟朋友说,我真羡慕李玩,她真勇敢。我在她诧异的目光下摊开手掌,指着掌心说:“你看,这里有一个开关,它不受控制了,关不上了。”
这个开关是妈妈送我的“生而为人礼包”,一按下去,我就超脱三界,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五岁的时候和我妈妈去商场,喜欢了一条洁白的纱裙,我觉得那是公主的裙子,我在脑海中幻想,穿上它要怎么旋转,怎么牵着裙角轻点脚尖。我兴奋地仰起脸,我能感受到那一瞬间我脸上红扑扑的光彩。
但下一秒,我的手就被妈妈狠狠握住,我看着我的小指在她手掌的挤压下变形,像被折断的树枝,我被拖拽出那扇门,那扇我幻想中的水晶城堡的门。
那是我第一次反抗,我拼命挣脱,甩开她的手往回跑,一次次被拖住,一次次被拦回来,最后,妈妈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我一顿,扯着我的衣领,像扯着一个要被丢去垃圾场的翻出棉絮的玩偶,我不记得我被打成什么样子,但我记得围观人的眼神,同情、可怜、讽刺、似笑非笑。
那天回家之后,为了“补偿”我,我得到了一包上好佳薯片和一句郑重的承诺:“妈妈错了,妈妈再也不打你了。”

那天之后,我感受到了最温暖、最真挚的母爱,但是每当我就要忘记那些落在我身上的巴掌时,总会有新的理由让我再加挨一顿拳脚。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尝试过反抗,我学会微笑说:“好的,妈妈。”我手掌的开关成了我和妈妈之间的默契,她以爱之名划破我的肌肤和尊严,替我签订了这个名为《爱的保证书》的不平等协议。
我爱她,我怎么不爱她,我是她扭曲的幻想,迫切的希望。
她每一次打我的时候都会说:“你太让妈妈失望了”;打完后又会告诉我:“你是妈妈的希望”。我不敢让她失望,所以我不能让自己开心,这是我的生存法则。

电影散场之后大家都在讨论,说李玩就是自己。多可笑,其实我们都是爱因斯坦,听话就有肉吃有奶喝,不听话就是一顿鞭子,直到你听话为止。
我羡慕李玩是因为她有过抗争的过程,而我是被从小驯养的象,我都不知道可以反抗。在成长的过程中,不管大人做了什么,对我们做过什么,他们永远都没有错,因为“等我们长大了就明白了”,如果我们一直不明白,那只能说明我们长得还不够。
父母的爱是有偿的
电影里另一个很触动我的关系是李玩和她的爷爷,尽管影片开始就交代了爷爷重男轻女,但爷爷去菜市场买菜还一直念着“我孙女爱吃螃蟹”。这样的细节还是很打动我,却也让我觉得很可笑。
前一秒还声称“我的孙女我不疼谁疼”的爷爷,在丢了狗之后,不出一声,看着李玩的爸爸高谈阔论,以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骗自己“心疼”的孙女。
看着孙女歇斯底里反抗最终被一顿暴打镇压仍然一声不吭,想到这里,我理解了李玩推爷爷的那一下,那不是责怪,而是失望。
我原谅你弄丢了我的狗,但是我不能原谅你欺骗我。

每一个敢任性、敢歇斯底里的人都是坚信身后有人偏爱着、包容着自己,但李玩在那一刻懂了,她一直以来享受的偏爱是有条件的,这种爱是施舍,可以给与,也随时可以收回。
上小学时,我特别喜欢看书,一坐下就能看一天,记得四年级看《复活》时,被我姨妈看见,其中一段关于女性的描写被我姨妈认定是色情小说才会有的片段,于是添油加醋地讲给每一个亲戚听,最后听到的,是我远在上海的妈妈。
于是,十岁的我在电话一端被气急败坏的母亲指责为“婊子”。
我活在她的期待里,她不能接受也不允许我在任何人的口中、眼中是不完美的。她可以在我得到全校第一被保送全市第一高中的时候,设宴庆祝,一口气送我十几件连衣裙,也会在根本不了解我的情况下,为我扣上一顶华丽的帽子。
她爱我,她怎么不爱我,她是我遥远的依赖,生命的溯源。
其实我们都错了
整部影片看下来,你觉得你在看什么?是李玩吗?是爱因斯坦吗?
都不是。
是中华上下五千年家庭教育的缩影,是生而为人的开机指南。我们更该看的是李玩的父亲、爷爷,以及她的弟弟——那些出现在她的原生家庭里,影响着她且受她影响的人们。他们互相指责,又彼此讨好,他们的关系里,交织着爱与伤害。
但李玩的人生永远只是她的人生,代表不了任何人,我们在她身上看到的任何似曾相识的影子都不过是在自证预言,用我们已经度过的人生去比对寻找匹配的场景,然后惊叹:“这狗日的青春!”
我们用结果来反推一个更容易让我们接受现在的曾经,然后将所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全部推给我们父母承担,在道德法庭上将他们控诉为过错方。
这也是我本人的写照,我在妈妈的斥责打骂中长大,成为了一个她眼中还算合格的“规范化产品”,但我总觉得这是错的,我总在想,如果没有她从中作梗,我的人生一定会精彩很多。
所以我埋怨她,离开她,拒绝她每一次殷勤地示好,我企图将她那些年施加在我身上的,全都还给她,变本加厉。
但我快乐了吗?
并没有。
伤害别人的人永远比被伤害者更痛苦,因为我背负着纠结和愧疚。
后来我想明白了,在和父母的抗争中,我们永远是赢家,因为“人生就是人与人的斗争,能够嫁祸于人的人总是赢家。”
而在这部影片里,我觉得我们都欠李玩的爸爸一句理解,因为他才是那个不断重复过去错误的那个践行者,他才是受伤害最深的那一个。他把他认为好的、对的都给他在意的人,哪怕对方不接受也要硬塞过去。
他才是一步步妥协退让的那一个,他因为不知道女儿的内心想法而误伤了女儿,他想维护自己的父亲而企图用大道理来粉饰太平,他放不下面子而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想演示自己的笨拙、无措。
我们都在为李玩的改变,李玩的未来而伤感,但其实她才是这局游戏的幸存者,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跳出规则的人,她摸清了每一个人的底牌,所以她拥有改写结局的权利。
但她的弟弟没有,他是一眼就能看见未来的人,因为他是“历史的遗留”,是一个悲剧复制品。
原生家庭是塑造人格的“工厂”,我们的“出厂设置”往往会跟随我们终生。无论是李玩,是我,抑或屏幕前阅读此文的你,如果有幸能够挣脱“出厂设置”,重新定义我们与原生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那都是极大的幸事。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美国著名心理治疗师维吉尼亚·萨提亚(Virginia Satir)曾说过的一段话:
“I want to love you without clutching, appreciate you without judging, join you without invading, invite you without demanding, leave you without guilt, criticize you without blaming, and help you without insulting. If I can have the same from you, then we can truly meet and enrich each other.”
我想爱你而不束缚你,欣赏你而不批判你,参与你而不会冒犯你,邀请你而不必强求你,离开你而不觉得歉疚,批评你但并非责备你,帮助你而不看轻你。如果我也能从你那里得到相同的,那么,我们的相会便是真诚的,而且能彼此润泽。
这看似简单的一段话,在我看来,描述的是人与人之间最完美的关系了。然而,我们都是不完美的普通人,出生于有缺憾的家庭。有时候,我们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